父親的禮物 --譯自UA航空月刊2001.1月號



註:站長在搭機時無意見翻閱到這篇文章,讀過之後深受感動,因此將之轉譯與大家分享。



「在30排的英國夫妻想要喝點茶。」

「好,我馬上去。」

在747航機的前艙廚房,珍妮輕輕的走向黛娜告訴她乘客的需求。 乘客已經吃過午餐,聖誕夜前夕下午,在這部由布魯塞爾飛往紐約的飛機上,大部份的乘客都在打旽,看書或是看電影。



這班飛機的空服員自兩年前加入空服訓練後,就成了好友,目前在紐約西區共同分租一間公寓,不過有時候她們好幾個星期都見不到彼此的面,因為通常是由老鳥來排班,所以她們這些新人知道自己得在假日上班。



珍妮將茶遞給那對英國夫妻。由走道走回時,她注意到22排有一位獨坐的老先生,向窗外注視,似乎沉浸在思緒中。

珍妮繼續往回走,然後在進入廚房前又往回看了一眼。



「黛娜,」珍妮低沉的說:「妳有沒有注意到22-A的先生? 」



黛娜後仰著身子,向廚房外看去,一邊數著座位。「白髮,白鬍子,穿著很體面的人?他怎麼了?」



「他不太可能為了工作而搭機吧,他太老了。」珍妮說。「而且他看起來也不像是要渡假。一定有其它的原因,從他臉上應該可以看出來。」



「既然妳好奇,那為什麼不過去問問他為什麼要坐飛機呢?」



珍妮拉出一個小盤子,再拿起咖啡壺。「我去問問他要不要再喝點咖啡。」



「妳真是老樣子。」黛娜說。「等會兒見囉。」



在走到22排的途中,珍妮替三位乘客加了咖啡。而第22排座位上的杯子是空的。



「先生,您要再喝點咖啡嗎?」



他仍然注視著窗外,有點捨不得由思緒中抽身,然後他才轉向她:「妳說什麼?」



「您還要喝杯咖啡嗎?」



「好。」他答:「謝謝。」



他說話帶有一些口音,聽起來像另一種語言。珍妮遞過小盤子,他將杯子放在盤上。「您去布魯塞爾探親嗎?」



「不。」他說:「我在比利時海岸有塊地,在那裡有棵老樹,從那邊可以看到海,我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去那裡看看。」



「您是去和家人共渡聖誕節囉?」



「對,今晚會五代同堂。」



他的口音聽起來像是俄國人,她想。不過聽起來很溫和,她注意到他在發字母t的音時,會出現一點d的音。



她將杯子注滿。「我想孩子們都等不及明天快點到來吧!」



「他們很興奮。」他說:「不過他們在聖誕夜吃完晚餐後就會拆禮物了。」他把咖啡從盤子拿走:「這是波蘭人的傳統。」



「您是波蘭人囉?」



「對,我來自尼克威斯,在波蘭東部。嗯,當我出生時,那塊地方是屬於蘇俄的。當我離開時,那裡才又歸波蘭所有。」



「那是什麼時候的事?」



「1920年。」珍妮推算他的年紀大概是80歲左右。



「那時候您大概還是個小嬰兒。」



「哦不,」他說:「那時我14歲。」

珍妮心裡推算了一會兒,臉上藏不住心裡的驚訝。



「對,」他點頭說:「我現在94了。」



「那您…」她看了一眼他身旁的空座位。



「一個人旅行?」他說:「沒錯,我的身體走不快,不過我的腦子可還快得很。」



「當時您從波蘭到美國嗎?」



「對,我們一起。」



「我們?」



「我父親和我。」



「那你們花了多久時間?」



「三個半月。」



「我不知道渡海要花這麼久的時間。」



「其實坐船只要二個星期,不過我們花了三個月步行橫跨歐洲。」



「你們…」珍妮結巴的說:「用走的橫跨歐洲?」



「我們錢不夠坐火車,那時候沒有別的辦法。當時有船可以橫跨英倫海峽,另一艘則從利物浦到紐約市。」



「到艾利斯島?」她問。



「對,經過自由女神像。」



三排座位前的一位乘客此時向她舉起空杯子。



「對不起。」珍妮朝向那位乘客走去:「我等一下可以再回來和您聊聊嗎?」



「好啊。」他笑著說。「沒問題。」



珍妮將他的杯子倒滿,然後將咖啡壺放回廚房。黛娜看著她。「他沒有跟妳講古嗎?」



珍妮說:「幫我掩護一下可以嗎?」 黛娜咧嘴笑著:「好啊。」



珍妮走回22排然後坐下。那位老人看了看一個像錶的東西,然後把錶遞給她。錶面上沒有數字,只有四個字母,一個細細的金屬指針搖擺地指著北方。此時她突然感到這是很重要的東西。



「打開來看。」他說。



底部潦著地寫著“強 葛羅德”“喬傑 葛羅德”,以及“1920”。



「我是喬傑 葛羅德。」他拿回錶,細細地看著它。



「我們當時就用這個錶,我已經保存它八十年了。」



「你們走了多遠?」



「超過一千哩,不過我不太確定。因為你不可能像飛行一樣地走直線。只要有任何可以走的路,就得去走,然後儘量保持向西的方向。走一哩至少要二千步,一千哩就走了二百萬步。」



「你們為什麼要離開波蘭?」她問。



「在尼克威斯的人也都不瞭解我們為什麼要離開。大家說『波蘭最後會獨立的』,『我們會拿回自己的國家』。他們是沒錯,在一百二十多年後,波蘭終於獨立了。蘇俄,德國和奧地利,在1795年侵略而且瓜分波蘭,每個國家奪取離它們最近的土地。不過第一次世界大戰,我們拿回自己的土地。蘇俄後來再度侵略我們,經過兩年後他們才被趕走。」



「1920年的華沙之役是轉捩點。當蘇俄開始撤退時,我們知道可以得到自由了,那時我父親回到家裡。」



「然後你們又一起離開。」珍妮說。



「我不想,我那時候只是個孩子。而且我聽到每個人都那麼說。但是我父親不這麼認為,他說:『一切還沒結束,還會再發生的。』他知道我們住在歐陸的戰區中。如果西歐國家要侵略蘇俄,一定會經過波蘭,而如果蘇俄要反擊,也會經過波蘭。你不能讓你的家庭住在戰區裡。」



「波蘭大部份是平地,很容易行走。我們不像瑞士,有山脈的屏障。我記得父親說:『我們是一個偉大的國家,偉大的民族,只是生錯了地方。』」



「在一次大戰中,波蘭人被徵召入伍,我父親也被強迫到軍隊與蘇俄人開戰。他很羞愧的說,他們是一隻沒有組織沒有配備的隊伍。他們連槍和火藥都不夠。在戰爭中,當他們要廣播行軍的方向時,甚至沒有使用代碼來傳遞訊息。」



「不久後我父親的戰區就被德軍包圍了,他們將俄軍趕走,然後把俘來的波蘭兵送到西區的前線。」



「三年來,我父親就替德國人不斷地打仗,挖壕溝,至到1918年的秋天,他們撤退時,我父親認為德國人可能要像擺脫俄國人一樣的擺脫波蘭人,所以在一個夜晚,他爬行了三百碼通過一塊在兩個壕溝間的無人區域,然後向美國人投降。」



「在休戰後,其它人回家時都帶著他們從死人身上拿走的東西。而我父親卻帶著更有價值的東西回家──一張有一位美國士兵名字與地址的紙。」



「當時要到美國,如果沒有錢,一定要有人願意贊助你,擔保你不需要政府救濟才行。我父親和那位美國士兵──湯姆史佛,互相寫過幾封信,討論以後要在紐約一起開連鎖麵包店的事。後來波蘭又和蘇俄開戰,而我父親再度離開去打仗。」



「後來他在1920年夏天回來,我母親因為流行性感冒去世,而家裡有一封由美國寄來的信。史佛寫封信給我父親,因為到美國的大門快要關閉了。移民配額在1921年就要額滿了,他要我父親快點走。我父親找到了船航行的班次,選定了旅行的時間,然後寫了最後一封信給史佛。在五天內,我們變賣一切所有的東西,然後步行離開尼史克威。」



「我父親身體並不好,六年的戰爭生涯,誰的身體受得了?他身材和我差不多,不是大個子,而且他的肺被化學氣體灼傷過。有一天,德軍利用化學氣體噴射壕溝,風向改變了,結果氣體被吹回來,而波蘭軍沒有面罩可以戴。」



「當你父親回到家時,對你來說一定像個陌生人。」珍妮說。



「的確是。當他被蘇俄人帶走時,我只有八歲。當他回來時,我十四歲。而為了他,為了那個陌生的美國人,我要離開我所熟知的一切。我不想離開,但是我沒有辦法。他是我父親,我只能照他的話做。」



「在步行的第一天,我一直希望他能改變心意回家。我看著他,但是他從不回頭看,一次也沒有。在那一天的最後,我從來沒有離開家鄉這麼遠過。」



「我們幾乎什麼都沒有帶──我們賣了所有的東西才湊到足夠的船票錢。除了幾天的糧食外,我們只有兩張毯子,兩份不正確的地圖,指南針和日曆。每天晚上,我們要找地方睡,通常是在原野的一角或是樹下。我父親拿出日曆,畫掉一天。然後他會翻到最後一頁,看著12月24日那一天──我們到達美國的日子。」



「在第一個星期,我們之間的情況很怪。我父親幾乎不說話,他也不是不友善,只是感覺很遙遠。他不習慣有一個兒子,而我也不習慣有一個父親。他開始問些問題,想要知道我是誰。我想我讓他很驚訝,因為我讀了不少書。」



葛羅克看著珍妮:「妳大概不太清楚有關波蘭的事,對吧?」她看著他。「嗯,我們不像蘇俄。我們不是一個充滿文盲農奴的國家。當羅馬天主教教士來到北方時,他們教我們念書,也教我們宗教的觀念。」



「我走在父親身後,我記得那天他要我走到他身旁,他告訴我他和我母親如何相遇,當時她是鄰村的一個美麗女孩,當她嫁給一個麵包師傅時有多麼令人訝異。他告訴我祖父的事,他也是個麵包師傅,他在做麵包時非得同時長篇大論的訓話不可。他總是向我父親說有關上帝,家庭,榮譽和國家的事情。我父親記得所有的內容,他說他不介意聽這些訓話,因為我祖父相信每一個字。當我父親長大後,他才漸漸體會到這些話的意思。」



「我們向西北方的華沙走去,我根本不相信真的有種地方存在──高高的樓房,好多好多的人群!我們沿著維士多拉河走出華沙,跨過波蘭。我們經過了戰區,森林,數不清的墳墓。我記得有位農夫抱怨,每當他在田裡工作,總是犁到骨頭。」



「在十月中旬我們到了德國,那時候非常冷。我們經過柏林南方,雷浦濟,卡沙和柯爾,我父親越來越不能步行了。他不斷地咳嗽,但是我們還是繼續走。他在地圖上指出當時他在那裡打仗,在那裡避寒。他告訴我在壕溝的幾年裡,到處都是泥土和有剌的線,他必須把衣服捲起來放在頭下才能睡,因為有很多老鼠。」



「西線由北海移到艾浦斯──475哩──他們要挖數千哩長的壕溝,而且軍隊要不斷的前進後退。我們越向西行,越能看到壕溝,裡面還堆滿了沙包。我父親說前線的壕溝一定要有七呎深,這樣士兵站在壕溝裡不會被狙擊兵射中。」



「他告訴我,有一次他和其它三個士兵在聊天,當他走開時,他身後那群人突然被炸開。而要給那些士兵的聖誕禮物也就被其它活著的士兵拿走了。」



「在悲慘之中還是有希望的。在12月24日,在西線和東線的戰區,某一區會開始唱起聖誕歌,另外一區也會加入。最後,大家會暫時休戰,佈滿泥土的士兵會爬出壕溝,走到沒人的區域,開始唱歌喝酒,交換紀念品。那時候大家才感覺到敵人也是人,他們只是一些疲累想回家的士兵而已。有時候軍官要花上八九天的時間才能讓部隊重新開戰。」



「我漸漸地瞭解我父親是什麼樣的人,他做了什麼事。這個來自尼史威克,安靜的麵包師傅,不到37歲,已經參加了兩次世界大戰,為不同的軍隊打仗,他殺人也差點被殺。現在,他每天由日出走到日落,就是希望我不要重覆他的生命。」



「他告訴我他所知道的美國,『如果你有一塊土地,沒有人可以從你手上搶走它。』他說:『如果你有好的主意,你可以靠它致富。』」



「他談到美國的節日,說著聖誕節會是什麼樣子,有著禮物和晚餐,只要有誰想吃東西,桌上一定有足夠的食物──那時候我們正需要食物。」



「你們怎麼由那段旅行中活下來的?你們怎麼得到食物?」珍妮問。



「河裡有魚,而在城鎮裡,我們就跟著麵包香到店裡,他們會給我們昨天剩下的麵包。或著我們幫他們工作半天,換點麵包吃。一開始我父親介紹我時,說我是“喬傑”,後來則說“我的兒子”,我喜歡聽他那麼說。」



「我的身體漸漸習慣走路──14歲的人可以習慣於任何事。但是我父親的呼吸很困難。他走得越來越慢,越來越需要休息,但是他從來不抱怨,也不停止。他不斷地咳嗽,後來由我拿著指南針,地圖和毛毯,他跟著我走。」



「從柯爾,我們走到比利時,只剩下八十哩就到海岸了,但是他現在一天只能走幾哩而已。十二月八日那一天,我們看到了海,我記得父親笑了出來──好像他又能呼吸了。我們還在鄉村中,他坐下,靠著一棵樹,看著海微笑著。」



「我們做到了,」他說:「我們做到了。」



「現在開始,只要坐到船上就好了,船會帶著我們旅行。」我告訴他:「不用再走路了。」



「對,」他同意:「不用再走路了。」



「我們那個晚上就在那裡睡,但隔天早上他無法起來。他咳得很嚴重,他的呼吸聲聽起來很可怕,我想我知道時候到了。我們坐在樹下,他的呼吸越來越糟,他的臉由於缺氧,幾乎是藍色的。那個晚上,他要我答應他一件事。」



「什麼事我都答應。」我說。



「我要你答應我你不會回去。」我答應了他。



「幾個小時候,他去世了。」喬傑停下來,看著窗外。他清了清喉嚨,幾秒鐘後,珍妮將手放在他的右臂。他點點頭繼續說:「我親手將他埋在那裡,隔天我保持了我的承諾。我搭上到利物浦的船。」



「三天後,我坐上了到紐約的蒸氣船,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可能進入美國。史佛雖然會在12月24日那天在艾利斯島等我們,但是他不可能去找一個14歲獨自旅行的小孩。他要找的是他的朋友──強 葛羅德,以及他的兒子。史佛不可能知道我是誰。而如果你找不到贊助人,就會被原船送回歐洲。我想知道從艾利斯島到市區有多遠,因為我會游泳。我發現自己的想法和以前不同了,我雖然還是14歲,但我不再是個孩子;如果你步行橫跨歐洲,又親手埋葬父親,你不可能再是個孩子的。」



「數千人站在船邊,說著不同的語言,很多我連聽都沒聽過。天氣很好,但是我心裡很沉重。我一直想著我父親應該站在這裡,因為這是他的夢想,他應該有重新開始的機會,開始新的人生。」



「船比預定到達的日期早一天到,在12月23日到達。乘客都站在碼頭上,但是沒有人歡笑或是高叫。大家都很安靜,因為大家都很害怕,經過這麼長遠的旅行後,還是不能進入美國。」



「我們下船後,被帶到碼頭,再到艾利斯島。食物很好吃,四個月來我還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。有一個人將女人和男人分開來做健康檢查,確認我們沒有帶任何病菌來美國。」



「我望著數千人,確定自己會被送回去。在八十年前的聖誕夜,我孤獨地坐在長廊的椅子上,此時有一個翻譯和另一個人走向我。這名翻譯知道我是波蘭人,他對我說:



「你是喬傑 葛羅德嗎?」



「對。」我說。



那名翻譯點點頭走回。另一個人走過來,將手放在我身上。

「我是湯姆史佛。」他說。



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裡,我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。「你怎麼找到我的?」我用波蘭話問。他翻譯了我的問題,史佛的臉看起來像在找合適的字眼來回答我。然後他向翻譯說了一句話,翻譯轉向我,說:



「在你父親九月寫的最後一封信中,他說你會一個人到。」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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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shiangkw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6) 人氣()